BOB半岛书写与诗文始终是中国书法的母题所在。此处之诗文,不仅是文学,更指向文字、文史与文化。以文养书,技可致广大。在书写中涵养文心。美术学院的教学,侧重对技巧的示范,对审美要素及理法的分析BOB半岛,而对文史哲的深度吸收,则有所欠缺。本文选摘自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新出版的《修篁深处——书法教学中的汲古为用》。
用毛笔书写汉字,成就书法,即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艺术之一。汉字虽简,颇有奥义;汉字虽方,各具情态;汉字虽小,有容乃大。用最实用的汉字,构架的笔墨空间,于字里乾坤、行间移转中将书法艺术的形式美学演绎得独立而纯粹,古人遵从此种情境,怡然自得。
临摹是开启书法学习的唯一途径。中国画在教学中尚有临摹与写生,画家通过临摹古代经典画作,研究笔墨程式与经营位置谱式,经年累月,自然胸有丘壑,笔渐生花;又大千万物,均有形象,写生通过笔墨造型,繁简之间,勾勒成体,也约略可观,盖物象均已约定俗成,画驴非马,画仕女非石块。至于笔墨精良当为行家所识,自然与法式两相映照,熟能生巧,自可精进。而书法只此临摹一道,且专指临古代法帖,对现当代名家的临仿,绝不推崇,所谓“取法乎上”。这样单一的学习方法,是难点,也是起点。
临摹又是书写者的日课,且是每日书法练习的热身运动。对于初学者来说,要花费大量时间去临帖,打下书写的基本功夫。对一个书家来说,临帖更需要日常坚守,是笔墨就绪后的准备活动。陆维钊先生在七十余岁时,仍大量临写《兰亭序》《圣教序》等,在一本《兰亭序》后他有记“临《兰亭序》八十八通(用虞本)”,可见其临帖甚勤,有每临必记的日课习惯。在八十一岁高龄书就的蝇头章草书《跋〈黔之驴图〉》后,他这样写道:“祖韩此跋作于壬子,刻检旧稿得之,适余临《出师颂》乍毕,因为书之。”此作书于去世前一年,文后的这段记文,传递出陆先生临古之后,即刻而作,得心应手,至老弥坚的快意。然若只一味临帖,未调动自身的主观能动性,古与我之间的“隔”,终是无法跨越,纵每日书写也将索然无味,只徒耗时日罢了。一位书者最好的状态是:先以临帖热身,再用帖意自我书写。仿作是加速对所临字帖记忆、比较、转化、运用的绝佳途径。还是陆维钊先生的那件章草书,他用索靖《出师颂》意,录爱徒章祖安1972 年为方增先先生《黔之驴图》所作跋文,以方折、顿挫的笔性改造索靖的圆转、宽和,在保留章草书肥重磔笔中,平添精猛与威严。从临到仿,此书作展现了清晰的路径。书家只有经历仿作,才能贴着字帖行走,用帖中的笔意、结构方式来化解自身的简单直率、一览无余,进而契入古典。自运是基于大量临帖与仿作之后,摒弃书写习气,源源不断地将经典存储于笔底腕下,日积月累、水到渠成中形成自我的书写个性与风格。这份书写,有举止得体的我形,有全面而深刻的古意,在摹写、临帖、仿作、自运中,充盈着书法教育者的平凡人生。
陆维钊十八岁时临《杜伯盨》(中国美院纪念陆维钊诞辰120周年文献展展品)
正是在这份精神的感召下,对历代经典不断温故、消化、转化,成为我日常阅读、学习、研究的常态。临帖多了、思考深了,书作也时而出现令人喜悦的样态,而满意的作品多是在大量临帖之后产出,不期然而然。
书写与诗文始终是书法的母题所在。此处之诗文,不仅是文学,更指向文字、文史与文化。美术学院的教学,侧重对技巧的示范,对审美要素及理法的分析,而对文史哲的深度吸收,则有所欠缺。在我倍感苍白的时候,有幸忝列章祖安先生门墙。聆听章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书法艺术唇齿关系的讲述,观摩他的书法创作,更因为在先生指导下作《陆维钊书法艺术论》博士论文,使我深深地受教于陆氏一门传承的由学问深处涌发的书写自觉,以文养书,明了“文”才是书学的根系。
陆先生一生治学的方向是文史,更以诗词见长。晚年因为潘天寿先生调他入浙江美术学院教授诗词题跋,又受托创办书法篆刻科,故他凝聚毕生的文学修养,将中国古典文化形态最终落实在对书画艺术的追求中。他在给沙孟海先生的《金缕曲》词中有句“书一纸,无他技”,感叹书写终究是学问中的七八乘事。
书法艺术的原初文本,依古文平仄起伏的音韵,都在简朴平和中述说着一个个历史文化故事,书法经典《兰亭序》《祭侄稿》《黄州寒食诗帖》《千字文》等均是。如王羲之《兰亭序》中句“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,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”,在优美素雅中牵出了一个纵情山水的艺术世界。苏东坡在《黄州寒食诗帖》中 ,借“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”诗句,咏叹出被贬黄州、人生的春天何时才能来临的感慨。《千字文》中依“孟轲敦素、史鱼秉直”的历史典故,引导人们走入文化腹地,在波澜壮阔中升腾起崇高敬意。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叙述、声音,情境深广,既是书法艺术特有的文化选择,也具备了文化符号的意义,将文字、文学、文采、文化、文艺诸多之“文”勾连在一起,形成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,弹奏出华夏文明的清籁流觞。
一个书写者必须对“文”有足够的迷恋。在日常阅读中坚持心手相记,保有源源不断的思考,织就一张思想之网;临古帖,连贯行文中的上下字形与字义,体悟汉字形美的规范与感目;读隽文,享受语言文字描述的精神之丰沛,并及时记录表达……这些虽然谈不上大学问、大学养,但由文字、文学、文化经纬交织结集的脉络,织造书者的精神世界,书写不再只是一种技艺,而是与语言的光泽、文字的深邃、思想的敏锐共生的艺术综合体。以文养书,技可致广大。
古代书家都书自作诗文,现代书家常手录唐宋诗词,对文字书写的情感不能同日而语。即使是抄录,也应该挑选心仪的书写内容,在书写中涵养文心。2018年初,我阅读范景中老师所著的《中华竹韵》。通读文本,时常陶醉于那些灿若神明的文字。一种普通植物,却成为中国人精神中最富有图式意义的象征之一,竹可谓文化人心目中的尤物。范老师在娓娓而谈中,幽幽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古老而鲜活的故事,赏竹、咏竹、竹谱、竹石、画竹……我也不自觉地深入其中,振奋不已。如此蔚为大观、明净灿烂的“竹文化”,何尝不是书写的重要文字内容载体呢?
此册《修篁深处——书法教学中的汲古为用》,是我近年来教学、学习与研究的副产品。唐代司空图《二十四诗品·冲淡》中有句“犹之惠风,荏苒在衣。阅音修篁,美曰载归”,大意为惠风和畅,吹拂衣带飘逸,摇动门外的竹林,聆听它在微风中的窸窣之声,令人心情舒畅而宁静,这怎能不让人心生“不虚此生,满载而归”的美丽情怀呢?陆维钊先生又有题杭州云栖竹径“修篁深处”匾,扁篆横题,素朴典丽,抒写出此地翠竹成荫,幽雅寂静,四季皆含画意的独有情致。册名即以“修篁深处”为题,唯望通过凝神静气、心眼手合一的书写,道与术先,唤出竹之精神,婆娑于万物之表,赋予东方审美独有的光亮、清朗与通透,同时在教学相长过程中,引发汲古为用的若干思考,借此向先师致敬。
学书四十余年,教书三十年,始探得门径。首先要感谢书法教学给予我不断的生长力,它让我从一个点生发,渐次生长。教师的幸福在于与青年学生的交流中,你的心永远年轻。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会呈现不同的学习形态,面对着这些学习样本,不断引发思考和研究,教学相长,新新不已。当一名书法教师,更有“三重”幸福。在日常的教学中,反复解读传统经典,不同阶段有不同感悟,沉淀于手头的是宁静而独有的心神欢歌。成己中又成人,将新的经验与感受,又次第传授给学生,星火燎原,美美与共。再进一层,书法依托汉字,借助毛笔、宣纸等工具载体,是民族文化艺术的瑰宝。我们通过艺术教学,激活学生内在的东方文化基因,传递东方审美,将之真实落实在与学生共处的每一堂课中,在彼此用点线构筑的精神世界中。
几年来,经历新冠疫情的磨砺,承担儿子教育的责任,接手《陆维钊年谱》的编撰,书写在繁难与琐碎中步履不停。自知天资平平,唯有努力多下苦功。花大力气做的《陆维钊年谱》,通过时间轴还原了一代书学宗师陆维钊先生的人生轨迹,这让我有幸成为20 世纪这段时空的第一位读者,牵连出他在史学、文学、教学、书画诸多方面的因缘脉络。随着写作的深入,对自身书写方向的寻觅与要求,也渐次明晰起来。我又逐渐辞去相关社会职务,希望多给自己留一点精研深摹的时间。虽不自我否定,却也时常因找不到感觉而苦恼。章祖安先生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,五十岁应该是书家写字不断上升之期。每每想起他的这句话,我便有了动力。回想章先生八十高龄时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览开幕式发言,他声如洪钟地向大家宣告“还有进步的空间,因为还能看到自己字的不足”。于我而言,还有什么退却的理由呢?因此,时常畅想那份弥散开来的不期然的欢愉,改齐白石“草间偷活”为“行间偷活”,是为自励。